北京师范大学的康震教授,我以前还是挺喜欢的。
虽然这几年康老师上《百家讲坛》、上《中国诗词大会》,讲的那些诗词常识从来没有超过《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外加一本《毛主席诗选》的范畴。
这么基础的常识,按说中小学语文课基本都教过啊,何必请一个大学教授去煞有其事的去讲,还引一帮人疯狂崇拜呢?
这个滑稽程度,就好比一个大学数学系教授,靠给公众科普九九乘法表暴得大名,你说这反映出我们社会的数学水平很高还是很低呢?
所以康老师的成功,某种程度上其实应该算是我国中小学语文教育,尤其是诗词教育的失败才对。
但不管怎么说,我当时还是觉得康老师是在做诗词常识科普,总归是善事一件。
然而,最近在网上突然爆火了一段康震老师前几年“新解”《石壕吏》的视频,却让我产生了一点怀疑。
因为他是这么讲的:
发给我的朋友说他看了以后特别愤怒,让我一定说说。
其实我看了之后到没感觉很愤怒,反而觉得有点搞笑。
因为康震老师这个演讲,常识下线突破的有点太狠了,让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吐槽,反而就产生了一种荒诞感。
这就好比,大家都知道屎不能吃、尿不能喝。郭德纲到台上说相声,给你讲了些屎尿屁的梗,你就会觉得特别搞笑,因为这个场景太荒诞了。
但郭老师讲屎尿屁的梗,那是在抖包袱搞笑。而康老师——我看他那一脸严肃的样子,估计他是认真的。
这真是太不幸了。
怎么跟康老师普及一下诗歌鉴赏的某些基础知识呢?我捋了捋,大致有这么两点:
一
首先,康震老师这么读《石壕吏》,错在于诗无情。
康震老师在演讲中,一再强调的立论基础,是“杜甫只是忠实记录而不做评价”。
于是在他看来,杜甫对现实的“忠实纪录”就成了:石壕吏是“国家公务员”,代表国家,来强征民夫民妇虽然手段粗暴了点,但却是没错的。你看杜甫对石壕吏没有一字褒贬么!
……
怎么说呢,我得给说的舌灿莲花的康老师普及一个诗歌基本常识:诗歌为什么是诗歌,不是公文报告,或者别的文学形式?因为它有情。
任何诗人想写诗,他可以不押韵、可以不讲格律、甚至文字也不必简练,但都必须将自己的情怀注入其中。
你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这部中国最早的诗歌里,诗人不仅爱了窈窕淑女,还爱屋及乌,让本无好坏的“雎鸠”也染上了一层情感的色彩。这是什么?这就是所谓的“以情化物”。任何诗歌最核心的精神,都不是客观记述,而是诗人的主观情感。只有最浓烈的化不开的主观情感,才会喷薄而出,成为一首好诗。这是诗歌的常识。
而有情,就有好恶,就有褒贬,所以诗歌又天然是最讲价值判断的。
当然,有些诗,如果你非要去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字眼,好像确实看不出主观情感和价值判断。你比如杜甫,就是写这种诗的高手。
但杜甫这样写,是无情吗?是康老师所谓的“只是忠实记录而不做评价”吗?当然不是的!
读杜甫的诗,你会发现他特别喜欢在诗的上下两句中,进行色彩分外鲜明的对比。比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比如《石壕吏》里的“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杜甫为什么在诗里只做这样的对比,而没有直接给予评价?
那是因为杜甫觉得,他已经把对比描写的很鲜明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透过这种对比,都能看的出他蕴藏其中的态度和观点!
杜甫是儒家信徒。而儒家是强调“仁”的,是强调人有与生俱来的“天良”。
所谓“仁”、所谓“天良”,就是人与生俱来的价值判断。从孟子到杜甫,他们都相信,只要把这种对比呈现在那里,一个人只要还算是个人,他就能自己判断出孰美孰丑、孰善孰恶、孰褒孰贬。
所以杜甫不是无情,恰恰相反,他最懂情,他知道通过这种对比来刺激读者,让他们自然激发出来的情感,是最气势磅礴、无可阻挡的。所以他是诗圣。
当然,诗圣杜甫怎么也没想到,千百年后,他的诗作解读者里能诞生康老师这样的奇葩。
当读到“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读到“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读到“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这样的诗句时,这人居然不对百姓怜悯,不对酷吏愤怒,毫无触动,反而觉得:作者想表达什么情感吗?我没品出来啊!我觉得杜甫“只是忠实记录而不做评价”么……
杜甫如果泉下有知,知道有人竟敢这么解读他的诗,他会怎么说呢?
我猜他会想起孔子的那几句话:“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甚哉!予之不仁也!”
在儒家的思想体系当中,没学问可以教,智商不够可以勤能补拙,但如果一个人连仁心和天良都没有……这人不能要。
当然,我们现代人对康老师更宽容些。因为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有些人确实天生就是对他人的痛苦、悲伤缺乏起码的同情心和同理心的。
我们一般管这种人叫“反社会人格”,什么虐猫虐狗,杀人放火,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之类的缺德事,这种人最愿意干。
但有这种潜在心理特质的人其实蛮多的。建议康老师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有病要趁早治,千万不要为了文学科普工作延误了治疗……反正您这么科普,贡献也是负的。
二
有道是文史不分家,康老师为了给自己的观点找依据,也到史学这边来“涉猎”了一番。但他的“涉猎”结论有点奇葩:把石壕吏比作“武装部干部”,把唐军说成是“我们的军队”,然后说老妇跟石壕吏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云云。
……
看来我又得跟康老师普及一个历史学的基础常识,因为他于史无知。
现代国家与古代国家是有本质的不同的。国家结构、理念,最为关键的是目的,都有本质的不同。
当今世界的绝大多数国家,都是强调“主权在民”的。民众的生存和福祉,是国家成立、政府行政的根本目的,甚至是唯一目的。
所以我们中国讲“为人民服务”,美国独立宣言开篇第一句“We,the people”,都是这个意思。主权在民是当今世界共识。
但是,很不幸,这种现代国家的觉悟,没法普及给古代皇权。
古代皇权,尤其是中式皇权,讲的是“主权在君”,在这套与现代国家截然不同的体系当中,君主及其宗族的利益是国家成立、政府行政的唯一目的。所谓的“化国为家”、“家天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零几年的时候有部电视剧《走向共和》,片中有个桥段讲清末慈禧死后,袁世凯奏请摄政王载沣立即立宪。
载沣说着什么急啊,之前预备立宪不是说好了吗?再等九年吧。
袁世凯说:不能再等了,九年之后,可还有我大清?
载沣这个时候怒极反笑,说了句特经典的皇权独白:
“我大清?!大清国什么时候成了你袁世凯的了?”
然后载沣那帮叔伯兄弟,同时也是“皇族内阁”的内阁成员们顿时就笑作一团。
是的,皇权的最大特点,就是拒绝跟一切人分享它的主体权。袁世凯贵为权臣都不行,普通老百姓就更没戏了。
而众所周知,有权利,才有义务,没有权利,就不承担义务。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百姓只是等待皇权镰刀收割的韭菜。所谓“草民”么,就这个意思。
那韭菜需要对镰刀 承担什么义务吗?
没有,等着被割就可以了。
韭菜不觉得自己应该有,镰刀不觉得韭菜应该有。唯独康老师觉得,他们必须有!
如果你生在一个古代皇权社会,你非要康震老师上身,想发扬主人翁精神,吼什么:我要为我大唐献身,献了仨儿子献自身!……
皇上知道了会很感动吗?不会的。他也会问一句:“我大唐?大唐什么时候成了你家的了?你想不是想谋朝篡位?来人啊,把这厮给我砍了!”
事实上,中国古代老百姓对朝廷,从来不像康老师那样自作多情,朝廷和皇上也从不奢望老百姓这么想问题。
皇帝里觉悟比较高的,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对古代君民关系的阐述也只是:“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看人家李世民拎的就很清楚,君与民,舟和水,这两者之间本无任何恩义,老百姓是供养你,还是推翻你,全看你对他们怎么样。
古代君主与百姓之间绝对不存在康老师以为那种现代国家似的强力义务,孟子说的特别明白:“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既然国家是你一个人的,那老百姓要不要为皇上“效忠”,就全看皇上的好坏:你怎么对待我,我就有权怎么对待你。
那么玄宗皇帝是怎么对待百姓的呢?
我建议康老师解说《石壕吏》之前,好歹去看看《新唐书》和《旧唐书》的相关记载。实在没空,就仔细学学杜甫的“诗史”。实在再没空,多背背他老人家的名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
杜甫是个儒生,他最认同孟子的说法:老百姓愿不愿给为你李家王朝效力,全看李唐怎么对百姓。
而在天宝末年的唐代,至少在杜甫的笔下,唐王朝是贫富差距极大,上下矛盾极端尖锐的。
这样的一家之天下,虽有盛世浮华,但真的值得老百姓为其效忠吗?
老百姓不把君视为仇寇,就已经算很仁至义尽了。
像唐玄宗晚年那样贪图享乐、沉溺女色、信用奸臣、搞得国家糜烂,民生凋敝,最后“渔阳鼙鼓动地来”,他自己远远的跑到成都去躲清闲,让中原百姓给他“献了儿女献自身”,用血肉抵御叛军的锋芒。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送死你去,享乐我来。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强盗与人质、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吗?
连这样的关系都能误认、洗地,我不知道应该先可怜康老师的智商,还是先佩服他的脸皮。
康老师如此谈诗歌,这是无情;他如此谈历史,这是无知。明知自己既无情又无知,还腆个大脸上去乱讲,这是无耻。
如此无情无知无耻,被他谈的杜甫若泉下有知,估计早就掀了棺材板跳出来跟康老师干仗了。
可惜“死者长已矣”,杜甫没这个能力,他只留下了那些诗作供后人品评。
但我觉得我们这些活著的人,尤其是康老师这样的“文学研究者”,应该讲点良心。
康老师,您有什么观点,或想做什么阿谀,完全可以自己写文章说,或者有能耐,您也写个诗。想怎么写,睡都不拦你。
但拉著古圣先贤,非说人家和你一样在作惺惺之态,这实在太不厚道了。